12/23/2006

 

第一章.浩蕩江湖幸一逢







甘肅。

那個狂風沙的日子裡,二匹健馬奔馳在遼廣的黃土高原上。

兩騎如發瘋似地迎風怒奔,直馳至一處斷崖前方才勒然止住。

雄馬驚嘶。風沙稍歛,隱約可見當先一騎上,一名壯年文士臉相英挺,背上斜掛的龍泉古劍在勁風中不住搖晃。瘦削的腰身挺得筆直,一身早給風沙染黄了的青布長衫迎風獵獵飛揚,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不屈的傲氣。

一名身材健碩異常的少年騎在後頭另一匹馬上。少年眉粗目大,一張方臉紅光飽滿,然而神情不喜不怒,控馬的動靜沉著穩重,年紀輕輕,卻反比壯年文士多了一股不凡的沉靜。

文士劍眉緊皺,極目遠望。

黄的天。黄的風。黄的大地。

嚴酷的大自然美得讓人肅然。

在舖天蓋地的黄土中,壯年文人怒嘯拔劍。

他滄然淚下。

──風景不殊,山河頓異。

──城郭猶是,人民復非。

「中國啊中國,您那一天才醒過來?」

嘯聲不止。



「那個狗入的小冬在哪兒?」

鋒銳的長刀劃破了吃店門前的厚棉簾。

憤怒的喝問如刀鋒般直插店內。

老掌櫃嚇得顫抖,手中酒瓶摔破地上。

店裡頓時鴉雀無聲。

坐在吃店角落的壯年文士皺眉,放下雙筷,瞧向門口。

一名惡鬼似的獨臂兇漢,提著一柄長長的弧形腰刀闖進。後頭跟著那三名無頼漢亦一般打扮,腰上都掛著羊皮鞘長刀。

坐在文士旁的健碩少年卻渾無所覺,兀自專心地吃著一碗羶氣撲鼻的羊肉湯麵。他咀嚼得極慢極輕,不發出半點聲音。

文士收緊目光,瞄向門外。隱隱可見外頭人頭湧湧,盡是帶刀的無頼流匪,怕有三五十人之眾。

文士知道:自廿多年前甘肅回族首領馬化龍起事失敗,清將左宗棠屠戮七千多回民族後,甘肅中回人勢力一蹶不振,漢人流匪則乘時而起,不斷壓迫、搶掠當地土回,不少更勾結地方官兵,肆意歛財越貨。

為首的這名獨臂兇漢,似乎正是這群流匪的頭目。

「老哈。」缺去左臂的兇漢獰笑盯著老掌櫃。「那個小冬呢?」

掌櫃老哈立時驚得跪倒:「朋友……朋爺……我……不知道……」

獨臂漢張朋怒極,幌動右掌上的長刀罵道:「不知道?他媽的臭小子,夠膽砍我一條胳膊,今天老子請來了斬哥大爺跟他較量較量,他奶奶的,開溜啦?」狠狠地一刀砍翻了一張木桌。

桌上杯盆翻飛。在肉汁和酒水飛散中,店內吃客紛紛驚惶逃竄,可恨大門給張朋堵住了,只好都縮到角落裡,眼珠兒統統睜得大大──尤其在聽聞「斬哥」這個名字後。

老哈早已渾身泠汗,跪也跪不穩了。

──連斬哥大爺這凶星也出山了!這回沒命啦……

張朋斜目瞄見:店內只剩一名壯士仍四平八穩地安坐。另一名健碩少年也是安靜坐著,凝神盯著面前桌上的空碗。

張朋見此二人如此扎眼,正要上前盤查一番,忽感身後一陣寒氣暗暗襲來,一驚躍開!

壯年文士的位子原就正對大門,張朋一躍開,便看見門外那條怪異的身影。

一名高瘦中年漢子,身上裹著一件寬闊的灰布斗篷,臉容乾瘦醜陋,一雙利刃似的眼睛與文士雙目對視。

張朋在一旁,鬆了一口氣道:「斬哥大爺,原來是您──」

「怎麼樣?」斬哥的語音沙啞陰細。

「找……不到……」張朋低頭怯懦道。剛才的威風像給一陣風吹散了。

斬哥的兇狠目光從文士臉上移開,直視張朋。

文士毫不動容,垂頭提起桌上的小酒瓶往杯子裡傾。

張朋卻已被斬哥盯得心頭發毛。

斬哥的沙啞聲音又問:「那小子有沒有親人?」

張朋咬唇思考了一會兒才說:「不曉得……啊,這個老哈是那臭小子的老闆。」說著便以刀尖一指老哈。

老哈給這一指唬得向後仰倒,爬起來看看斬哥,只見那雙厲目這回掃到自己臉上了,就像給扎了兩刀般難受。

斬哥用那種看著獵物的冷酷目光盯視老哈良久,才滿懷倦意地垂首閉目:「把他綁在外頭的旗桿上。」

「對!」張朋獰笑道:「把這個臭老回綁上去,那狗入的小子遠遠也看得見!當天他肯為這個臭老回出頭,這次不怕他不來!」說罷即收刀回鞘,一條右臂伸出,單手抓著老哈的襟口,把他整個人提得離地。

「住手!」

就是這一刻。

在這命定的一刻,兩把正氣充盈的洪渾怒喝聲,一自店內,一自門外遠處,同時響起!

店內壯年文士也為自己這一喝竟有人應和而愕然,急欲看看外頭那個偶然跟自己同氣連心的人是誰。

斬哥聽到這配合無間的暴喝,亦是心頭一震,心靈彷彿感到一股不祥之兆。

斬哥緩緩轉身,淬厲的目光眺視門外。

店外空地遠處,一名高大的虬髯壯漢,面貌身材看似是北省人,身穿黑布衣屐和一件破舊的棉襖背心,辮子擱在胸前,龍行虎步直走過來。

外頭四十多個帶刀流匪一一拔刀在手,卻也只敢遠遠圍著這名赤手空拳的虬髯漢。

斬哥眼見虬髯漢漸漸走近,即站直了高瘦的身軀,雙手在斗篷下不斷聳動,彷彿胸前忽然長出了一個巨型心臟在不規則地亂跳。

店內仍安坐的壯年文士隱隱感到,一股陰冷的氣息自斬哥身上壓迫而來。他知道:當高手相遇,他們的身體往往自然散發出各種不同的罡氣。

他在高原裡也聽聞過斬哥的名字,據說此人五年前神秘崛起於甘陝一帶,一手刀法以快狠著稱,五載以來橫掃關中,未遇敵手;唯此人非正非邪,除在比鬥中正面斬殺對手外,從未幹過任何劫掠勾當,只是一直由各方流匪供奉著。匪盜們一則懾於其威,二來也借助他以壯聲勢。

看來傳言非虛。這個斬哥確是一流高手。

虬髯漢此時終於走進,這才看得見他那副神情竟是落拓莫名,和剛才一夫當關的步姿甚不相稱。

斬哥與虬髯漢對視良久。

「你就是小冬?」斬哥說話時,腐屍般的臉似在抽搐。

虬髯漢無言點頭,眼神中帶著淡淡哀愁。

「我是斬哥。」

「久仰。」虬髯漢小冬的語音沉穩而清晰。文士聽得出,是北方的翹舌口音。

「閣下此來是為了張朋?」

「他?」斬哥怪笑道:「他還沒有這個份量!」

站在一旁的張朋本還得意非凡,此刻卻羞慚得臉頰漲紅。

斬哥繼續揶揄道:「他總算還有點兒用──我看過他的傷口。聽說是用菜刀斬的。好快的刀。我是專程來向你討教的。」

小冬閉目,臉面緊縮,似乎斬哥這句話觸動了他心靈深處的創傷。

「不。來這裡以前,我早就決心不再過問江湖事。」

斬哥止住笑聲,怒道:「張朋呢?」

小冬睜目看著張朋的斷臂:「我……那天實在不該……」

──那天,不是張朋幌著刀要搶老哈的錢……

──那天,手裡的菜刀竟是如此不由自主地砍出……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老話你不是沒有聽說過吧?」斬哥狂吼:「你現在才說不,已・經・太・遲・了!」

剎那間,小冬與壯年文士同時感受到斬哥話中的濃濁殺氣!

──果然太遲了。

斬哥的灰布斗篷輕輕一揚。

老哈的頭顱,頓時帶著一條血尾巴呼地飛出,脫離了張朋仍提著的軀體!

店內眾吃客驚呼。

灑了一臉血污的張朋呆住了,驚出一身冷汗,心底卻同時暗暗喜悅。

──這仇報定了!小冬這狗雜種必死無疑!

老哈的頭顱仍在半空。

小冬緊捏雙拳,咯嘞作響。

壯年文士站起。

小冬咬破下唇。血絲滴到下巴上。

壯年文士左手按著橫放桌上的劍鞘。

小冬渾身發抖,閉目的臉容絞痛似地扭曲起來。

壯年文士左手執鞘提起古劍,右手已握在劍柄上──

「吼!」

二人再次同時怒鳴。

可是最先出手的卻是那個一直靜心安坐目不斜視的健碩少年!

少年空中左臂一攬,牢牢接抱老哈的頭顱,隨即凌空翻身旋滾,頭下腳上,右臂一記狂拳夾著破風之聲飛劈斬哥的頂門!

「鏗!」

少年與斬哥二人身形甫合即分,卻震出一記金鐵交擊的巨響!

少年著地,一記跪馬牢牢穩住了身軀,左手緊抱老哈血淋淋的頭,右臂橫在胸前,擺出一個如山岩伏虎般無瑕可襲的外家正宗架式。

斬哥仍如先前挺立,雙手依舊隱蔵在斗篷內,一口魔刀尤未正式露光。

斬哥牢盯少年右臂上一條半分深淺的白色溝痕,冷笑道:「好一手鐵布──」

斬哥忽地感到背後有一股狂流熱氣滾滾襲來,匆忙躍起,身體翻飛旋轉,斗篷舞起如傘蓋,銀光在斗篷下颯颯暗湧!

斬哥運刀一回,方覺身後的小冬原來未移半步,並無乘機攻來。

斬哥站定下來,臉上不由赤紅。

卻見小冬雖未動半分,剛才一臉的頺唐卻已化為惡煞似的憤怒,厲目瞪視斬哥,全身散發出灼熱無比的罡氣!

斬哥一驚:低估了他!

小冬的怒意雖已溢於形容,聲音卻仍是沉靜不燥:「你要找的是我吧。好。我跟你比試。公・平・比・試!」

壯年文士不禁暗地喝釆:好一條怒而不慍的鐵漢子!

斬哥面對如此勁敵,亦激起了爭勝雄心,剛才的狼狽心情早拋腦後,身體再次挺胸傲立,恢復了絕代刀客的氣度。

「你的刀呢?」斬哥看看小冬空空的雙拳。

小冬無聲冷笑,走到吃店內弄麵食的櫃枱前,拔起了一柄釘在砧板上的切菜刀。

一旁的張朋早放下了老哈的無頭屍身,剛抹去臉上的鮮血,此刻再次瞧見這柄菜刀,心底一寒。

小冬握刀的右手輕輕垂下,雙足自然直立。如此隨便一站,看在斬哥眼中,卻正是一個氣勢法度俱皆井然的姿勢。

斬哥亦不再打話,雙手又在斗篷下狂亂蠕動,渾身隱透一陣詭異陰氣。

二人相距七尺對峙,四足紋風不動,之間卻暗中有無數股冷熱氣流互相激蕩!

壯年文士看得額際冒汗。

那個會「鐵布衫」的少年卻似對眼前劍拔弩張的刀決毫不關心,自顧自抱起了地上老哈的屍身,安放到地上,把手中頭顱接上去。

店內鴉雀無聲。

對決二人不動。

斬哥動了。他的雙腳如昆蟲般向前緩緩爬行,一點一滴地拉近了與小冬的距離。

兩股罡氣相迫的壓力亦因而漸增。

斬哥臉上有一絲笑意。

小冬怒容不變。

斬哥斗篷下雙手的活動轉急。

小冬雙手不動。
斬哥的斗篷無風自揚。

小冬閉目。

斬哥迅疾跳出一步!

一股風沙自門外捲進 ──

漫天風沙散去。

殺氣消於無形。

壯年文士嘆息。

「嗆啷」一聲。小冬右手的菜刀跌到地上。

菜刀在地上撲撲翻震了幾回,終於靜止,方見刀鋒上那一抹殷紅

「好刀!」斬哥笑道。

眉心的鮮血流瀉到那張苦笑的咀巴上。

斬哥乾瘦的軀體漸漸喪失生命力,最後終於頺然伏倒。

小冬急步上前,緊緊扶著斬哥奄奄一息的弱軀。

斬哥瀕死的眼神凝視小冬。

「謝……」

斬哥的眼睛緩緩閉上。



壯年文士最終還是決定折返。

當他和少年牽著坐騎,走回那所孤零殘破的吃店,看見店後空地上新堆的兩座土墳時,深覺實在不枉躭誤了一天行程。

一條孤寂的身影,獨坐墳前。

壯年文士感動莫名。

──對死者遺體尊敬,也是重視生命的尊嚴。

二人二馬步近。

「您最後還是放了張朋?」

小冬苦笑,凝視眼前的空氣。

「兩位不是要趕路的嗎?」

壯年文士拱手說:「閣下名喚小冬?」

「這兒沒有投棧的地方。」

「好刀法。更好的是氣度!」

「今夜冷得很。」

「苦寒之地,難棲蛟龍。」

「我的蘆子裡總還有個火。」

「國難正多!」

小冬霍然站起,正眼凝視文士。

「兩位賞光到舍下喝一杯暖酒?」

文士笑了。

「我沒有看錯。」

小冬挺胸拱手:「山東佟潛。未請教?」

壯年文士迎風傲立,瘦削的身軀勝似臨風不屈的青翠竹幹。

「晚生湖南瀏陽譚嗣同,別號壯飛。」



「二十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

「外患深矣,海軍熸矣,要害扼矣,堂奧入矣,利權奪矣,財源竭矣,分割兆矣,民倒懸矣,國與教與種將偕亡矣,惟變法可以救之!」

「志士仁人,求為陳涉、楊玄感,以供聖人之驅除,死無憾焉;若其機無可乘,則莫若為任俠,亦足以伸民氣,倡勇敢之風,是亦撥亂之具也。」


譚嗣同《仁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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