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2007

 

第七章.九州生氣恃風雷





千里之外。湖南長沙。

譚嗣同在房內伏案疾書。

忽地一股罡氣吹入,捲開了窗戶,吹散了紙張。

譚嗣同急忙趨前關緊窗戶,俯身把散落地上的紙頁拾起。

心中卻在暗忖:

──潛,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吧?……



路小宇整個人軟倒跪地。手指緊抓泥士。

──不會的!師父不會敗的!

他遙看那堆剛給撞得崩塌的殘垣敗瓦。遠遠望去,那拱起的形狀,就似是個天然的墳塚。

下面正埋著佟潛的身體。

「師父!」路小宇悲號。

古辟風回身,冷眼看著這個徒孫。

他從未因為自己所下的殺手而驚訝。

二十年前,每當和年幼的佟潛對招時,他便時常忘形地使出了重手,打得弟子遍體鱗傷,甚至當堂昏闕。

他只隱隱感覺得到:他們師徒倆就像是天地間一剛一柔的對抗力量,一旦相遇,往往便要演變成不死不休的爭鬥。

故此在他離開十三歲的佟潛之際,心底曾經暗暗祝禱:

──我們不要再見面。

然而,命運往往如此弄人。

「這是宿命。」古辟風的冷漠眼神似在這樣告訴路小宇。「沒有人可以抵抗的宿命。」

一眾王公貝勒正大呼喝采。

「好!」

「古師父當真是鬼神莫敵!」

古辟風聽著讚美,拱手回禮。

心頭卻是苦澀無比。

──潛……我是迫不得已的……這一切我已失去了一次,我不想再次失去!

──就當是你還給我的吧!

古辟風把雙手攏回袖內,說道:「各位,古某告辭──」

「啊!」一名貝勒站起驚呼。

眾人循他的視線望去,俱是一震。

古辟風皺眉。

──沒可能的!

路小宇含淚的眼也呆住了。

遠方那堆沙土磚石在聳動。塵灰飛揚間,一條魁壯的人形排開磚石,站立了起來。

「師父!」路小宇喜極大叫。

古辟風回身,看見佟潛顫抖的身體。

更與佟潛那如火的眼神相對!

──沒可能的!

一股前所未有的濃重恐懼感,慢慢侵蝕古辟風的心。

佟潛踏著漸漸穩定的步伐趨前。

「咱們再來。」咯血的嘴巴沉靜道。

古辟風雙手再次從袖內露出。

眼前佟潛的身影似已變得碩大無比。

——為什麼?為什麼他沒有死?

佟潛只感全身骨節欲裂,一條右臂仍因穴道受重擊而酸麻得無法舉起,而剛才中掌飛撞向那堵殘敗矮牆時,左臂向後拼死擋承衝力,手肘亦已脫臼。

可是胸中的戰火不滅。

肉身已空虚乏力,但精神驅動了軀體。

只因自信這一戰仍未結束。

相反,古辟風雖是毫髮未損,但大半的氣勢、殺性和戰意,都已在剛才一掌裡耗掉。

而真正的死鬥此刻才開始!

佟潛越走越近。

越近便越令古辟風感覺到他的龐大。

──龐大得像那氣吞一切的汪洋大海!

古辟風卻自覺猶如暴浪上一葉無依的孤舟。

佟潛不斷逼前。

古辟風背項濕透。

相距五尺。佟潛止步。

但那股無匹無對無邊無際的壓逼力不止!

古辟風只感呼吸困難。

他卻不能退──退即是死!

他又只好先出擊!

右手食、中二指急取佟潛雙目!

──打上路!他雙臂都已不行了!

佟潛笑一笑。

──古辟風在壓力下勉強出擊,於佟潛眼中只是「死招」!

古辟風看見他的笑容大感愕然!

然後佟潛的身體從他眼前消失──

已轉至古辟風身後!

──那是什麼身法?

佟潛一式「斧刃腳」急剷向古辟風右膝後彎!

古辟風大驚,縮腿後閃!

佟潛的身影卻如鬼魅般追至,雙腿一口氣連環踢出十六腳:二起、橫掃、側蹬、旋勾、斜彈、內掛、刮臉、下挫!

古辟風邊退邊勉力招架。

──那是什麼快攻?

古辟風以橋手硬擋之下,方知一十六腿竟然全是虛招!

──是從步淵亭處領會體得的「花拳」!

──去了哪兒?……下路!

佟潛早已伏身而下,猛地滾前,擊出三式「連環掃堂腿」!

古辟風急忙後跳,險險閃過下路掃擊!

卻再次看見佟潛的詭異笑容!

佟潛右手按地一堆,雙腿如旋風般自下而上疾捲!

──原來他剛才連串猛攻,目的只是運行血氣,讓右肘被點的穴道能衝破栓塞,使右臂能重新活動運勁。

佟潛雙腿捲至,古辟風一心險中求勝,閃身竄入佟潛飛踢而來的兩腿之間,一記箭拳突擊向佟潛下陰!

佟潛雙腿卻乘著身體轉動之勢,向內一挾!

「噗」地一響,古辟風三根肋骨為這一挾而碎裂,那一拳已打不出去!

佟潛狂吼,挾著古辟風身軀的雙腿猛然發力,把古辟風旋拋出半空!

吐血的古辟風身體如斷線木偶般直飛上陰沉的天空。

──今天的天氣不太好……

佟潛發出一聲震動天地的怒嘯,身子如昇龍追躍而上!

古辟風則如流星殞落般迅速墮下──

佟潛迎著古辟風下墮之勢,施出了一記帶有驚人破風之聲的「二起一字朝天蹬」!

古辟風苦笑。

他墮下的身體已距離天空越來越遠了……

巨響。

佟潛右足狠狠蹬斷了古辟風的腰脊骨!

古辟風慘號,如軟泥般重重摔在地上。

佟潛此時方收腿著地。

──也是此時方清醒!

怒火和殺氣消退於無形。

餘下的只有悔疚。

──為什麼?他是師父!我竟……

佟潛跪倒,號哭。

「師父!」

佟潛悲鳴,俯身爬近業已奄奄一息的古辟風。

王公貝勒俱愕然。

路小宇更是聳然!

──他是我的師公!

佟潛右臂扶起了古辟風上身。

古辟風頭頸軟軟的仰起,那張詭異可佈的臉孔蒼白得透明,青紫的嘴唇微微嗡動,呻吟道:「潛……唉……很好……」

「師父!」

「潛……別……內疚……這是……沒有人……可以……抵抗的……宿……命……啊……

古辟風終於閉目,溘然而逝。

氣絕的鬼臉卻掛著笑意。

遠方轟然一響悶雷,雨水隨即降下。

淅瀝雨點中,佟潛已流淚。

生命中一切悲情的記憶重覆呈現:山東岩岸別離一刻的洶湧浪濤……台灣竹林中的火槍爆響……斬哥仆倒的哀目……恭親王府外的一片雪花……仍藏在襟內那朵飄零無依的落花……

他單臂抱起古辟風的屍身,在狂亂的雨裡緩緩朝歸路步去。

路小宇茫然跟隨。

他們遠去的身影,一如來時般孤零。



官兵隊伍在滂沱大雨中狼狽退去。剛剛才把「武勇學會」重重包圍的捕殺網瞬間消失。

矮壯的袁式豐、清癯飄逸的武林名宿「寒山散人」嚴在田、高佻的宋大手和「武勇學會」的其餘武師子弟,站在大門外簷前,目送官兵遠去,才吁了一口氣。

「真險。」袁式豐抹去額上汗水道:「這些狗爪子,分明早就裁栽了個大贜,趁著佟師父不在才大剌剌的殺過來。」

「對啊!」「莫家拳」好手莫二弟操著半帶廣東口音的官話道:「這裡邊會有什麼鬼槍火藥?一定係他們偷偷地找人擺入來的!」

嚴在田捋著五柳長鬚,也道:「嗯。可剛才那一幕也真的神奇得要命……」

眾人不其然看著站在最後頭的宋大手。宋大手的猴子臉上有一抹詭異的笑意。

嚴在田造夢也沒想到,大白天也有這事情發生:那名姓穆的佐領帶著七、八名兇巴巴的帶刀軍士,直闖佟潛的書房,連搜也不搜一下,便從書桌下拉出一個漲鼓鼓的大布袋。眼看那穆佐領就要把袋子打開,卻見宋仁大手早已鬼魅般現身在書房一角,口中唸唸有詞,穆佐領手中的大袋子忽地癟了下去!

穆佐領慌忙打開袋子一看,內裡竟已是空空如也!

「宋兄。」嚴在田說:「究竟……」

「不過是個小把戲兒。宋大手輕鬆地說:「可也花了我不少精氣。」

「啊……」嚴在田驚道:「難道是『五鬼搬運』?」

所謂「五鬼搬運」,是有名的江湖奇術,據說是借五種畜生的鬼魂之力,神奇地把物事搬來移去,不見痕跡。嚴在田本人江湖閱歷極深,便曾親眼看過這種表演多次,但總是半信半疑,不敢肯定是真有其術,還是不過是掩眼手法,但剛才所見,確是無法解釋的異象……

「大家可不必驚怪。」宋大手帶點神秘道:「這等小技,應付這種小場面還可以;只有『義和團』的人,才以為靠這些微末道行,便可翻得了天覆得了地。」

眾人正在將信將疑之際,嚴在田又問:「宋兄,據在下所知,有取亦必要有還,否則五鬼纏身,苦不堪言。」

「嚴老拳師不必擔心。」宋大手笑道,忽然大手一翻,平空竟不知從何處「變」出一顆陶球。

眾人細看,原來竟是一顆「蒺藜陶彈」。這種炮彈以陶土作外殼,表面突出許多腫瘤般的小塊,還有一個眼睛大小的洞孔,用以填充火藥,再把洞口以蠟密封。

這顆直徑比手掌稍長的彈丸,雖不及鐵彈鉛彈般製作精巧,但一經發射或投擲,威力亦極強猛,料想一丈之內,難有活口。

宋大手道:「這東西可是他們拱手送來的,咱們卻之不恭,還是待佟師父回來,加以密藏,日後說不定可用得上。」

袁式豐嘆道:「卻不知佟師父那一戰結果如何──」

一名年青弟子驚呼道:「啊!是師父!」

眾人隨著那弟子的目光望去,只見長街一頭的急勁風雨中,口裡咯血的佟潛,勉力抱著一具軟泥般的屍身,在路小宇的摻扶下蹣跚步近。



五天後。

「武勇學會」門前掛起了寫著「奠」字的大白燈籠。

大廳內,路小宇及一眾弟子披麻帶孝,面容愁苦地在焚燒紙錢。其他武師亦身穿素服,神情落寞。

一具棺木停放大廳中央。

眾人默然不語。

廳後二人步出。

九斤扶著臉色青白的佟潛緩緩走到廳中。佟潛一身孝服,受創的左臂以布帶吊在胸前,右手卻提著一個小布包。

佟潛走到了廰心,凝視面前的棺柩片刻,語音虛弱地說:「行了,九斤。」

九斤默然走開。佟潛把布包放在棺木上,騰出右手把掛著左臂的布帶脫下,走到靈位前,燃起三炷香,恭敬地雙手把線香插進了寫著「先師顧公悲鴻之靈位」的靈牌前香爐上。

他的面容仍是冰冷森然。

佟潛復又走回棺木前,提起了那個小布包,走到火盆前跪下,把布包放於地上打開。

接著他便把布包內一件件的東西投進了火裡:一管古舊的卷軸……一方大黑布巾……一封已發黃卻曾染血的信札……包在雪白紙片內的一朵早已枯毀的殘花……

他把這些東西逐一扔進烈焰中,神情仍是無悲無慟。

眾人默默看著他。

然後,佟潛站起。

「各位,『武勇學會』自今天起要停辦了。」

眾人驚愕無比。

路小宇急呼道:「師父──」

佟潛揮手止住路小宇,又道:「本會近日來連生不利之事,顯然已為某些人給盯上了。『武勇學會』已不再是單純習武論劍之地……佟某不顧各位生死安全,專斷獨立,致令大家置於此危險萬分的境地,實感抱歉。為免連累各位,請於今天離去,往日一場相交相知,佟某此生永誌不忘。」
眾人這才恍然。

──狗爪子們一次得不了手,難保不會再來第二次、第三次,甚或……

卻無一人移動半步。

袁式豐忽地冷笑道:「袁某還道佟師父有何隱衷……你這可瞧得人家太扁了!」

「是啊!」一名年青弟子亦說:「師父,咱們在『武勇學會』已這麼久,還不知道師父的志向和心意嗎?你平時常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又常常把譚先生的《仁學》讀給咱們聽,難道咱們都是白聽了,沒有半點兒感動受教嗎?」

「對!國家興亡,咱們武人義不容辭!」

「這變法潮流,咱們無論如何也要參夥!」

眾人一時間紛紛起立,揮手呼號,豪言壯語充斥滿室。

佟潛在這一片豪情洋溢的氣氛下,一臉病容卻仍不為所動,只是淡淡道:「好,我們今後便共赴國難,生死同心。不過我們從今之後的工作,可更艱難十倍,危險百倍!」

眾人齊喊道:「誰怕著?」

佟潛心頭微震。

──或許,我們真的能激起一道驚雷,喚醒這個京城,這個國家……

──壯飛……還有康先生、梁先生等等……你們可不要落後了啊……

佟潛臉泛寒氣道:「今天咱們同心救國,義無反顧;但他日若有誰生了異心,背棄了今日的信諾,佟某在生一天,即便千里之外,亦必取其頭顱!」

路小宇心頭冒起一陣莫名的驚異:

受創後的佟潛,儘管肉體上傷疲不堪,意志卻反而鍊成了鋼,彷彿比從前更倍為堅剛強大。

然而從前寬厚的師父,自那淒絕一戰之後竟已變得殺意逼人,一股無匹的銳氣,直是遇神阻弒神,遇佛阻殺佛……

宿命的決戰,彷彿已滅絕了佟潛一生的所有情感和希冀;地獄的烈火,煉出冷血無情殺氣躍然的惡鬼修羅。
而眼前,便只有不仁的至仁。

以斬盡殺絕開拓天地的意氣。

>>第八章.男兒意氣敵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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