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2007

 

第十章.英雄末路以詩傳





月漸圓了。再過三天便是中秋。

而那不缺不圓的怪異月形更見曖昧。

夜深人靜。在政治風暴的壓逼下,人人噤若寒蟬。

──這大概是最肅殺的一個中秋吧?

有些人也許根本沒有中秋。



啊,這是一幅不錯的石壁。壁面很平整,顏色淺淺的,帶點兒淡藍。尤其當月光照在上面時,更顯得清雅光滑。

這根炭才燒不久。它的黑,比起墨來又是另一種剛強的黑。讓我把它放近石壁,襯著看一看。色調配合無間。是詩的顏色。

詩。就用詩來總結我的一生吧。讓炭的黑代表我血的紅。讓石壁代表我胸懷中的江山大地。

還有比這更完美的詩呢嗎?

佟潛,你會寫詩嗎?



一切在不知不覺間發生。整座「武勇學會」如被漆黑的水滲透。沒有人看得清,到底有多少條黑色的身影自前後左右各方門窗與後院矮牆上潛進,又迅速擴散,密佈於屋中任何角落。

直至確定屋中無一活人,向保才帶著九名奇形怪狀但個個凶悍過人的漢子,從大門如風捲殘雲般直衝進了東廂一間臥房。

那其實也不能再稱作臥房了。臥床、書桌、椅子,以至房內任何事物都早已迅速被移出房外。

向保盯視原本放著臥床的一片看來舖得堅實齊整的石板地。

他知道此刻,街外那口小井早已為自己的手下封死了。

而這裡,這一片小小的石板地亦已給重重包圍。一排黑衣漢子手挽已上弦的強弩,呈半圓形包圍在三方,只餘一方缺口朝著向保和他身後的九名「煞星」。

向保一揮手。

一名在包圍之列的黑衣密探點頭領命,用勁一腳踹在石地板上,發出「咚」一記異響。

地板之下顯然是空心的。

然後,向保洪渾的語音響起:

「佟潛,你一個人出來的話,我保証跟你單打獨鬥。」



不,佟潛。你也會寫詩。

你的刀就是你的詩。

我親眼看過啊。在甘肅。那燦然的一斬,驚動天地鬼神。

那不就是一句絕妙的好詩嗎?

好了。這回是我了。看我的。

這第一句,看我寫出來。「望門投趾思張儉」。有什麼含意?不要問,只要看。

看這字。我的字一向不算太好──尤其是此刻用這根炭「畫」出來的。可是我愛這個。它更有一股蒼勁的味兒,不是嗎?

看這個「儉」字。有四個「人」。「人」不就是最偉大的嗎?國家就是人啊!

我們幹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人。所有的人。

我並不後悔。

我怎會後悔?

我也是人。



「人!有人!」

向保驀然後發現房間橫樑上角落處兩點森然的目光!

──是什麼人,可用龜息法完全避過我手下精銳密探的耳目?

──是什麼人如此沉靜,連我也是此刻才發現他隱透的罡氣?

無暇再想。

一條壯碩身影像大鳥般滑翔而下,襲向包圍著石板地暗道的密探。

那條身影還在半空之際,已有連串箭音響起!

──大內密探亦非易與之輩!

尖銳的弩箭激射向那條俯衝而下的身影,卻聽見「噗噗」連聲,箭矢全數被硬物反撥飛去!

而那身影亦在此一剎那於半空急轉,斜衝往向保!

向保毫不猶疑地擊出「落鷹震天手」──

同時,石板地中央一块破飛開去,一道曠世匹練,帶著一條身形從地底直往上衝出,撞破了屋頂瓦椽而去──

向保右爪已抓中來襲者的手腕,正要發力捏碎對方腕骨,爪下卻遇上一道堅剛無比的抗力!

──向保步步失算!

──他已讓地底下一人趁隙逃出!

──他確知這個人是誰。

──但他仍有絕對信心!

他身後九人已同時出手。



忍死須臾待杜根

「忍」字。這就是你。「刃」加上了「心」。以一顆仁心馭無匹之刃。

是啊。那一回看你舞劍時就有這種感覺,可是從來沒有跟你說過。

仁心與俠骨,你和王五兄都有。可是老實說,你的胸襟就更勝他了。也不單是我這樣說。王五兄也時常對我說:單論武藝高低有什麼意思?江湖之上,我就是最佩服小佟的氣度!

結句一個「根」字。根,我們的母國。以五千年積藏下來的奶水滋養我們。可是我們今天為什麼會把她弄成這個樣子?

是詛咒。是不知從何而來的惡毒詛咒降臨到華夏大地上。連根也要枯竭了,要斷絕了。

可恨那些人還沒有醒覺!

終會醒的!就讓我用肉體把他們撞醒,用我的油膏滋潤那樹根,用我的鮮血去破解詛咒!



已殺上屋頂的佟潛,迅速辨識出三個飛撲圍攻而來的黑衣密探。

他的刀隨手抽送。二人噴射血潮,瞬即從屋瓦墮下。

尚有一名密探卻早在中途止步。

因為一根肉眼難辨的絲索無聲無息的絞纏在他的頸項上。絲索一緊,密探的頭顱「嗍」的一聲便脫離了頸項。

斷頸噴血的屍身倒下,露出了藏在後面的一雙操作絞索的大手,還有一張猴子臉。

宋大手。

「我早說過,我們會再見面。」

佟潛微笑──

卻感到一股殺氣滚滾自下昇上!

殺氣衝破屋瓦,直飛半空,復又斜攻向佟潛!

向保的「落鷹爪」!

佟潛澟然無懼,盯視向保身上每寸。

宋大手趨前助戰。

佟潛已看出向保左肩上一小點虛位,刀隨意動,急剌而出!

向保只感左肩舊創一寒,去勢頓止!

宋大手已趕至佟潛身旁──

──手中絞索套上佟潛左臂!

向保卻已在佟潛的刀招下退走。

宋大手只見向保並未上前夾擊佟潛,心下愕然,雙手卻無停滯,拉緊絞索!

血雨飛散!

佟潛左臂齊肘斷去!

宋大手心頭狂喜,卻又再次愕然!

佟潛竟在笑!

──一個剛斷了一條胳臂的人在笑──

這是宋大手最後的意識。

他不知道:佟潛的武功不再依靠肉體。

而是精、氣、神!

宋大手的頭顱從高空摔到地面時,佟潛已點穴止住左臂的失血。

然後凝視向保。

他已明白一切。

大刀王五本該早已死在向保的狙擊下。他不過是宋大手的「入門禮」。

「武勇學會」外遣各人回京的情報,以至地下室的秘密,亦是由宋大手剌探及洩露的。

那次所謂「五鬼搬運」的把戲,不過是與官兵裡應外合的表演,不單用以獲取信任,還藉機把一小批軍火「栽」進「武勇學會」內,必要時成為謀反的物証。

「哥老會」方面也許亦被宋大手瞞過了。這個「宋大手」根本不叫宋大手。真正的「哥老會」四川特使也許早已在途中給他幹掉了。

城東破瓦弄的「哥老會」分舵,現在說不定已經燒起來。

「怎樣?後悔嗎?」向保刻意要挫折佟潛的信心。

「沒有。我從來不是個好領袖。」佟潛淡然道;「我有的只是──這口刀。」

向保目光更恨了。

──可怕!

佟潛又道:「你不是說過單打獨鬥的嗎?」他看看腳下被自己撞破的大洞。

「我們在下面見。」

然後佟潛的身影從屋頂上消失無蹤。

向保一懍,立時追擊而下。



但這是我一個人的血也解不了的詛咒。要用很多的血啊!還要很多年。五年?十年?不。

假若一百年後,中國便能破解詛咒,已是萬幸。

不是我太悲觀,而是我看得太真切。

我們花了兩千年都擺脫不了專制暴政;那一百年,在歷史長河上又算什麼?

沒有關係。英雄從來都是悲劇。

只要戰鬥,便是不折不扣的英雄。不論戰勝戰敗,永遠都是。

所以──

我自橫刀向天笑

我在笑啊!

刀?手中沒有。

但其實我一生都提著一柄戰鬥的刀。

戰。人唯有作戰,才有那麼一個連天都可以譏笑的機會。

你呢,佟潛?

我想,天也早已在你掌握之內了。



向保回到房間時,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亦渾忘了房內另一方地下室入口處,大內密探與地底下「武勇學會」志士正在進行的浴血戰。

只見他麾下三名最強的「煞星」,已給一柄式樣古拙的大刀貫胸串在一起,釘死在牆壁上。
只是一刀。

其餘六名「煞星」早已失去蹤影,只餘下獨臂的佟潛背著向保挺胸而立。

「他們都已逃了。」佟潛傲然道:「我們可以開始了。」

他亦彷彿已忘記另一頭,地下室內的同志正在密探的箭矢下紛紛浴血,無一人再能搶上來。

他的眼中只剩下向保一人。

一刻前被九名「煞星」合力擊殺的九斤橫臥一旁,身上早無一寸完膚。

但是向保再也無法發動另一次這樣的狂暴攻擊了。

因為現在只剩下他一個。

二人對峙。

良久。那一邊的殺聲已漸稀落。

地下室內傳出微弱的呻吟和慘叫,卻也在漸次減滅。

佟潛閉目。

他強自壓抑心底悲愴。

──可是總又回憶起竹林中的火槍聲……

向保瞥見了佟潛臉上這一抹異色——

向保狂吼,發動!

漫天爪影頓時飛散!

他身後的密探亦不禁惶然退步,靜觀這一場石破天驚的決戰。

向保的戰意發揮至頂峰。最親信的手下敗亡及叛逃,激起了他前所未有的怒氣,充溢全身,驅動起狂猛的動力!

他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這是百年前無敵江湖的「落鷹震天手」!

──讓我再次証明:它是無敵的!

三十爪幾乎不分先後同時分擊佟潛整個左半身:左太陽穴、左頸動脈、左肩、心房、左脅、左腰、左膝!

──因為佟潛左臂已斷!

佟潛毫不動容,左腿急提,腰肢、股臀、膝蓋、足踝、趾節皆如手臂關節般靈巧自如,翻飛急踢間,每腿皆準確無誤地點擊向保攻來每一爪的腕脈!

向保無功收爪,身子卻更往前衝,猝然轉身,左爪迴旋反掃佟潛右頸!

佟潛不慌不忙,左腿仍未著地,又是一記內擺腿擋去這一爪!

向保身形急沉,右爪挑托佟潛下陰!

佟潛卻順著踢擊之勢,支地的右足蹬地躍起,閃開來爪,順勢旋身,右腿半空中逆勾掃往向保頭臉!

向保亦反應奇速,左掌格住勾腿!

那料空中的佟潛左腿再發,從一個看不見的角度接續踢出,猛蹬向保心窩!

向保心知避不過這詭異的一腳,立時運氣於胸,硬受這一蹬!

「噗」一聲巨響,向保被踢中的身體紋風不動,他反以右爪抓向佟潛蹬在自己身上的腿腳!

佟潛急忙借反撞之勢收腿,小腿處卻仍被向保抓去一小片血肉!

佟潛立住馬步,即時再擊出一記右虎爪!

──他相信向保此刻並未回氣!

不料向保詭異一笑,左鷹爪已火速遞出,迎向佟潛的虎爪!

「轟!」



最後一句了。

我早想定了很久。

去留肝膽兩崑崙

「崑崙」。山。山是壯麗的。那高昂千頃的氣勢,懾住了我。

而你在我眼中,也是那麼一座懾住我的巍巍大山。

這個世界上,也許再沒有比你和我更相像的人了。

我也常常想像:自己正也是一座頂天立地的高山,連天要塌下來時也可以扛著。

而現在,我要扛著的正是這個時代,讓它露出一線生機,教繼後而來的人能繼續走下去。

我會崩下。不打緊。未來是他們的。我將擁抱歷史。

這撼動世界的崩潰,便也成為了勉勵他們的鼓聲。

天下間可還有比這更淒美的崩潰呢?

我想沒有了。

再會。



兩隻鐵爪扣在一起的剎那,向保狂笑,發力!

佟潛右手指掌碎斷!

可是乘著肉指鬆脫的時機,佟潛右肘急屈,再往上一揚,肘尖轟然擊碎了向保的下頷!

向保捂嘴急退──他平生第一次受如此重創,也平生第一次這樣惶然退走!

佟潛卻像一件沒有痛感的死物,右掌的重傷沒有阻礙他的任何動作!

他以一記飛身橫蹬追擊!

向保勉力提高雙臂保護頭臉,佟潛的猛蹬印在上面,把向保踢得往後飛起,剛好滾跌入了那個地下秘室內!

秘道旁的密探正不知所措間,佟潛已施展驚人輕功,躍進地底!

秘室內漆黑一片,兩人只能凭感覺廝打。然而佟潛雙手俱廢,黑暗中又難施腿功,在近身撲鬥裡佔盡下風!

相反,向保回過了一口氣來,一雙「落鷹震天手」大施神威,連連進逼,佟潛身中多爪,遍身都是碎骨!

佟潛急退,貼牆而立。

向保追擊而前,佟潛閃身,左脅卻又中一爪,血花紛飛!

血灑到向保臉上,激使他更形狂暴!

佟潛無力反擊,只能不斷仗輕功遊走。向保一雙血爪窮追不捨,二人踏在秘室內無數屍身上,身法不免窒礙。

忽然,向保踢中了地上一具屍身,失去平衡,勉力站住。

一顆重物卻骨碌碌地從那具屍體懷中滾出,直滾到了秘室入口下。

二人俱是一呆。

藉著入口透進極稀微的月光,可辨那滾出之物,是一個外売凹凸不平的陶製圓球。

──是行剌慈禧任務中用作最後一著的一顆「蒺藜陶彈」!

佟潛一笑道:「再見了。」

向保驚愕無比,心中閃過一個極可怕的念頭──

二人同時撲向那顆陶彈!

然而佟潛擁有天下無雙的輕功!

向保慢了一步──

佟潛認準了那顆炮彈的位置,聚全身畢生功力於額頂,迎頭撞向炮彈!

向保驚呼:「不!」

佟潛的軀體,在黑暗中劃出一條優美的弧線……

「轟──!!」

火焰注滿了整個地下秘室。

骨肉精血紛飛。微塵般的血肉,帶著火花飄飛在空中,飄到皇宮,飄到長城,飄到黃河。



中秋的黃昏裡,這山崗的景色清麗怡人。

她失神間走到了這裡。

步上山崗後,她看見後面矗立的一方巨岩,便知曉他的生命已經終結。

這拔挺的岩崖,突露出形態峻峭的剛石,再添上疏落蒼黃的數株野草,呈現出一股悲愴而蕭瑟的氣息。

──這豈非正是最適合他的碑石嗎?

她沒有哭。

天、地,還有這個國家,自會為他而哭。

帶著天地悠悠的憂傷,一身素白的她迎著風下山。

而這方萬年也不會崩倒的巨岩,默默地注視她淒楚孤清的背影。

暮日終於消失。



──終──

初稿於九一年十一月十二日

修訂於九三年四月五日清明
七六年天安門事件十七週年

最後修訂於零七年一月十三日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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