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2007

 

第八章.男兒意氣敵萬人





又見初春。

一個新的開始。

世紀末這一個春季的蓬勃生氣,能否在最後關頭吹醒這片暮氣沉沉的國土?



路小宇在家鄉武漢的田郊上,計算自己留在故鄉的日子還餘下多少。

──不經不覺已回來了四個多月……

──是回京的時候了……師父,你可好?

家鄉的氣息固然教他依戀不捨,可是一想起師父佟潛的臉孔,便又恨不得馬上起行趕回京師。

四個多月以來,路小宇已交結了不少湖北武壇的好手名宿與江湖好漢。當中還有不少是自動上門拜訪的。誰不想見見當今京師頂尖高手的開山大弟子──何況更是自家湖北的子弟!

佟潛的武名已響遍各省各地武林;「武勇學會」各人憑著這名聲,正向四方擴展、建立關係。佟潛連番苦戰所播下的種子,結出了纍纍果實。

除了路小宇外,「武勇學會」的許多外地武師及入室弟子,都在這半年間前赴各地,與各方江湖人士,尤其是一些早有反逆意向的秘密結社建立聯系。好像莫二弟便回到了廣州,跟粵東一帶的洪門人物接觸。還有其他勢力,諸如甘肅回亂的殘餘、山東的拳勇、各方的零散幫會等,俱已有武師弟子前赴交往。

佟潛當然知道,這等江湖草莽之輩,並非全部可堪信賴;即使信得過的,亦難以組成一股真正獨當一面的力量。如今他只是儘量把其中少數具救國熱忱的志士聚合起來,若他日一旦推行變法,朝廷大勢逆轉,新黨與舊黨必作一時的抗衡,說不定這一股江湖奇兵,將可發揮意想不到的作用,扭轉乾坤。

假如大勢傾向維新變革,這些預先聯絡的江湖勢力更可能順應加盟,並帶動群眾力量,製造更龐大的革新聲勢。這將大大補充現今維新派人士那種單純「自上而下」策略的不足。

這正是當初譚嗣同和佟潛議定的大計,也是佟潛在京師成立「武勇學會」,並刻意在京中決戰揚名的真正目標。

路小宇每次想起這一點都感到興奮無比:師父佟潛也是整個維新救國大計的其中一環。

這才是路小宇心中最敬愛的佟潛。



維新黨人的努力經營沒有白費。

去年(一八九七年)末,列強開展了侵吞瓜分中國的行動。虎狼露出了尖利的犬齒。十月二十日,德軍強佔山東膠州灣──那片佟潛和古辟風曾日夕相對的海岸。

十一月,俄國不甘心讓快到口的東北肥肉給偷吃了,遂亦派軍艦佔下旅順和大連。

清王朝可憐尤如待宰羔羊。

即令最昏庸的帝王亦不願當亡國之君。光緒帝決心把恥辱和恐懼化為孤注一擲的勇氣。

維新運動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契機。



佟潛看著四月的陰雨,盤算各地武師弟子回來的日子。

就在昨天,四月廿三日。

風終於捲起了雲的一天。

光緒帝親下「定國是詔」,宣佈變法正式開始。

維新派的聲勢空前壯大。康有為上月捲土重來京師成立「保國會」,,正大有可為。

佟潛並沒有特別激動。眼前只餘下應做的事。

心中所剩的,只有不多的愁,不多的喜。他彷彿在那宿命的一天間頓悟一切前塵。

將來?誰曉得……就像她……

半個月前,纏綿病榻多時的恭親王奕訢終於病卒,結束了他那飽歷憂歡起伏的一生,見証了一個末落王朝的盛衰功過。

──而她呢……

──她是否照顧得了自己?……還是又要堅強地把自己柔弱的身軀投向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她是他的夢。唯其是夢,方才不朽。

不朽得可以無視於現世的一切……

佟潛已無所求。他確信在千萬次輪迴轉生中,自己必再與她重遇。

只要相見一眼便滿足的重遇。



馬車在官道上緩行。六月的悶熱飄忽襲來。

往京師之路。

──我回來了。

車中的譚嗣同不免如此對自己說。雖是視榮華如夢幻,視死辱為常事,然而即將一伸平生抱負,仍是教人興奮莫名的事。

當然,一切並非如想像般順意。

后黨亦早已展開「活動」。最明顯的一次莫過於兩個月前,慈禧親自下令把帝傅翁同龢開缺回籍。此舉可謂對君主權威的直接挫折。

但更教人深感憂慮的是:當多數維新派人士正沉醉在開天闢地的夢想裡時,后黨已進一步抓緊實權。最受慈禧竉信的榮祿,乘著這風雲詭變的時際扶搖直上,實授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掌管北洋三軍近三萬員,對京畿一帶具有絕對控制權。

軍權,才是真正的實力。

譚嗣同深知,這將是變法成功與否的決定性因素。

──總有辦法的。

譚嗣同想起正身在京師的佟潛。已有一年多不見了。佟潛的成就令他感到驚異。

──真沒有看錯你!

──讀你的信時就有這種感嘆……

──慎之!向保也應該有所活動了……



明明已經看得見京城,路小宇卻沒有回歸的興奮。

不知怎地,許多深藏心底的前塵舊事,在這數天以來時常無故地在腦海內湧現──越近京城,越是強烈。

他開始眷戀這些舊記憶。

──時光就這樣消逝了……

他站住,解下背上的大刀。

拔刀出鞘。寒光滿野。

刀。就是為了刀,他經受了幾許慘酷的苦練和死鬥,強吞下多少淒酸和屈辱。

小紅。湖北老鄉中那個五年前仍是鮮嫩嬌柔的淘氣小姑娘,今個春天回去時卻看見她已在抱孩子。也許她跟他一樣,仍沒有忘懷從前在高高堆起的萵草中那激動的喘息聲……

然而時間就是無情的割裂。

或許知道她丈夫已在兩年前去了之後,應該偷偷去探她一回。可是他錯過了跟她重拾往昔歡愉的機會。而且錯過了一生。

──不!我不是早已下定決心不再想她的嗎?……既然回到老鄉時,也沒有跟她說過半句……為什麼等到現在再度遠在千里外時方去追惜懷念?

是的。為什麼?

——是不是因為他預感到自己的生命已不長久?



佟潛在房中靜坐。夜蟬的鳴叫在寂靜中信為響亮。

每個人都快將回來了──包括譚嗣同。

佟潛靜候。這一年來,他練功的時間比從前少得多。

可是他清楚感受得到自身體內日夕增添的每一分精氣。這種精氣在絕對靜止的肉體內仍不斷匯聚,舊勢以待那隨時出擊的一刻。

自從當日身受致命重創而不倒,反而奇蹟般以精神驅動身體擊斃恩師後,佟潛已徹底領悟了武道的極意──不再是肉體上的武技,而是意和神的武道。

靜坐之際,他只覺耳目一片清明。一切武學上的攻防招術,已化為腦海中單純的直線和曲線。他甚至能夠感受到一切事物和力量起動時所帶動的空氣變化,從而預知對手出招的意圖和方位。

這種預感力量正在不斷增長……

他彷彿聽見一記教人心折的骨斷聲。



路小宇左腕骨、右膝蓋骨、下頷骨、左脅四根肋骨俱已碎裂。

可是他從未想過放下掌中刀。

眼前的黑衣人彷彿是死神的化身。

路小宇看得出這份教人震懾的功力。

「你是向保。」下頷碎裂的嘴巴語音不清。

「你應該覺得榮幸。」向保傲然道。「只有你跟一個姓曾的劍客,由我親自出手。」

──是剛從柳州回來的曾我老師。

路小宇一陣心痛。他已知道那位平日慈祥和慈善的曾老師的結局。向保還活著。

──還有正從華山回來的袁式豐、從廣東北上的莫二弟……

路小宇右掌緊握刀柄。刀光映入眸子。

他隱隱從刀光中看見了一位令人敬仰的前輩。

大刀王五。

──「小宇,你的刀跟我的很不相同。」

──「我的刀以氣勢壓迫對手取勝;你的刀卻偏帶有一股淒楚而虛無的哀勁。」

──「你的刀中還有執念的一招,我想連我也未必擋得了。」

──「哀兵必勝。但是當你能夠使出這一刀時,便是你捨棄生命的時候了。

路小宇閉目。

向保愕然。

──這小子……

路小宇混身氣息全無。

向保只感覺到:眼前這個已經瀕臨死亡的小子,竟然在一瞬間化為了一個空虛深遠的無底黑洞。

向保竟感到無法出招擊殺路小宇──誰能再殺死一個死人?

路小宇的刀靜如死水。

向保凝視這柄刀。



佟潛嘆息一聲。

步出書房。



血光暴現。

一聲更剌耳更震撼的頸骨折斷聲。

向保捂著左肩──這是他近十年來第一次受創。

──剛才的是什麼鬼刀……

他看看地上的路小宇。路小宇的頭頸軟軟歪倒一旁,嘴角卻帶有那麼一抹笑意,直看得向保心頭發寒。

向保真正被打傷了──不是左肩,而是自信。

佟潛的形象自然在他腦海中浮現。

他知道,要治癒創傷,必要擊殺佟潛。



佟潛輕撫路小宇冰冷的臉龐。愛徒暴猝,竟只掀起他眼中一絲淡淡的哀愁。

此外臉上再無半點表情。

佟潛默默抱起路小宇的屍身,走上那一條他曾抱著恩師的屍身走過的路。



路小宇下葬後,眾人一道聯袂回府,以免再受襲擊。其中有唯一安全回來的莫二弟和剛從廣州帶來的六名年青好手。

除了路小宇,曾我、袁式豐、嚴在田、文浩又及四名入室弟子俱遭狙擊身亡。

「武勇學會」受此嚴重打擊,雖然一片愁雲慘霧,卻也激起了眾人仇恨之心,與朝廷鷹犬對立的決心更形強烈。

從葬儀返回「武勇學會」途中,宋大手走近佟潛。他雖只屬「哥老會」的連絡人,但為免身份敗露,乃以武師教習之名寄住在「武勇學會」內;不過他亦知緊守本份,從未逾矩參予佟潛與各武師間有關學會事務的商議。

「佟師父。」

「嗯?」

宋大手悄聲道:「現在朝中情勢還未明朗,咱們『哥老會』直隸分舵的兄弟仍不敢輕舉妄動。萬望見諒。」

「我明白。」

「按舵主所諭:只要新黨人士能取得軍隊的支持……分舵五百兄弟聽候差遣。」

「拜托。」



夜深。禁宮內的「黑房」:大內總營。

室內陰沉無比。大內總營裡長年都有如此一股肅殺之氣。

一燈如豆。

向保親筆寫好了最後一封信。他吁了一口氣,隨即步至床前,掀開被褥,揭開床板一個暗格,提出一個古拙而堅實的小鐵箱子。

向保把箱子放在書桌上。

他伸手往胸前一抓,取下掛在胸口那片進出「黑房」必須佩戴的小鐵牌,以雙手指頭往鐵牌邊緣掀動,把鐵牌掀成了兩半。

兩邊鐵牌中央,夾著一根小鑰匙。

向保謹慎地拈出小鑰匙,插進那鐵箱子的一個小洞孔內,扭轉數圈。只聽「卡」的一聲,鐵箱蓋子彈開。

箱內所收藏的卻不過是一小堆翠綠色的翎毛,雖也算是罕有之物,但卻乎並不值得要花功夫如此密藏。

向保小心奕奕地把九根綠翎毛逐一放進九封早已預先寫好的信札內。

這批信件,明天一清早便將有大內密探專責快馬送到各指定之處、指定之人手上。

向保相信:這便等如宣佈了佟潛的死刑。



七月初五。

譚嗣同重踏京師。

也踏進了腥風血雨的死鬥中。

他義無反顧。

這是宿命。沒有人可以抵抗的宿命。



跟楊銳、林旭、劉光第等獲光緒帝破格召見後不久,譚嗣同昂然步入了生命歷程中的高峰。

七月十九日,光緒帝怒然發起了他自決定變法後最強烈的一次攻勢,把禮部尚書懷塔布、許應騤及其下四侍郎一併革職;曾遭以上等人阻撓上呈條陳的禮部主事王照,則獲賞授三品頂戴,以四品京堂候補。

更驚人者,是皇帝又於翌日即賞楊銳、劉光第、林旭、譚嗣同加四品卿銜,行走於軍機處,全力策動新政。如此破格的拔擢,並且一氣進入權力核心,實為開朝未有之事。

此舉大大削弱了舊黨於朝中的影響力。新黨人士固然為之雀躍不已,尊稱四人為「四京卿」。

然而,這種公然對抗的態度,加深了光緒帝與慈禧太后之間的嫌隙。兩黨的對立已極度明顯。

秋季光緒帝奉陪慈禧至天津閱兵,可能便是兩黨鬥爭爆發之時。

譚嗣同並不在乎。

「今日中國能鬧到新舊兩黨流血遍地,方有復興之望。」

這是他寫給老師歐陽中鵠的其中一封信裡說過的話。

也正是他一生思想和實踐的精華。



山崗上風急且勁。

佟潛身穿玄黑長衫,手中提著白摺扇,仰觀山崗上一方高拔峻挺的巨岩。

左方突然傳來笑聲。原來是山崗下草叢中,三五個尋常人家的小孩在捉昆蟲玩耍。

佟潛不禁微笑,心頭卻又添感觸。

「你來早了。」

一身白衫的譚嗣同從山崗另一頭拾步而上說道。

譚嗣同終於登上,跟佟潛並肩而立,眺望山下那一脈江山千古秀。

「你累了。」佟潛道。

譚嗣同額上有汗。

「不打緊。秋天也快到了。」

沉默。只有風聲跟孩子的歡鬧聲。

二人凝視那群活潑的小孩。

「為了他們……也為了他們的孩子……」

「有意思。」譚嗣同抹去額上汗珠。

「你們那方面……」

「剛商議過了。今夜我會去見一個人。」譚嗣同眼瞳中似有憂色。

「能成功嗎?」

「盡力而為。」

「那麼也是我『進去』的時候了。」

「潛……小心為上。」譚嗣同說罷便舉步離去,臨行前又道:

「總有再見的一天。」

佟潛神色漠然,冷冷看著譚嗣同漸遠的身影。那飄飄白衣在叢叢的黑與綠之中無畏地前進,看在佟潛眼中,彷彿一隻渾身發放燦白光芒的流螢,即將以肉體撞碎黑暗和虛無,炸出閃亮奪魄的極光。

同時,譚嗣同也遠遠回望佟潛的身影。那玄黑的衣衫迎風飄舞,彷彿一面傲立高山的壯麗狂旗,讓每一個經過看見的人都敬仰、激動、流淚。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互相凝視。就在這一刻,歷史停頓,塵世凝止。世界的一切在這短暫的一刻並不存在。存在的只有兩顆相知的心在猛燃,燒出的是萬年不滅的火和傳說,紀念一股以一人敵萬軍的豪情和一份以肉體見証義理的永垂不朽的情操。

>>第九章.以殺止殺天下仁

Comments: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