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2007
第九章.以殺止殺天下仁
月缺本難免。
譚嗣同仰首觀缺月,內心感嘆:
──還有沒有看見月圓的一夜?
中秋前十二天的這一夜,他終於步出了府邸。
回首一看,大門前妻兒的身影已如此迷糊,但他們那殷切憂慮的目光又是此清晰。
譚嗣同一笑,遠遠向他們揮揮手。
然後背負著國與種的命脈,獨自赴一場宿命的約。
◎
袁世凱。
不滿二十七歲即任朝鮮總理交涉通商事宜委員,雄視東北一方的豪雄。
當今北洋軍中的鷹派。統率天津小站七千新建軍,與董福祥麾下的甘軍、聶士成之武毅軍合稱「北洋三軍」,為整個大清王朝軍力之精華。
這三軍當中,康有為堅持挑選袁世凱為游說對象,因為袁世凱當年曾捐金列名於「北京強學會」,與維新派有過淺淺的關係。
譚嗣同並不以為然。
他風聞袁氏權力慾極旺盛,具有氣吞天下的野心,如此虎狼之輩,未必足以托賴。
但康有為反而認為,正好可以用袁氏的野心和冒險性格為新黨出力,說不定比起另兩人更易說動。
早前他們曾考慮選擇麾下人數最多的聶士成,可惜聶士成的換帖兄弟王照拒絕當說客,只好作罷。
不論如何,路已走到中途。
──回不了頭吧?……
譚嗣同苦笑。
他摸摸藏在衣內腰間的匕首。
◎
「閣下可先回貴會分舵了。」佟潛坐在「武勇學會」的客房中這樣說。
坐在他對面的宋大手臉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佟潛呷了一口茶又道:「現今敝會正要有所行動,宋兄若仍留在此地,恐怕不大安全……」
「我明白……那麼以後的聯絡……」
「不必了。江湖人以信義行事。我相信他日情勢變動之際,貴會兄弟必能乘時配合。」
「嗯。」宋大手展開臉笑道:「佟師父,祝馬到功成!」
宋大手說罷便即站起,一雙巨掌抱拳一拱,便自動身離去,臨行前又說:
「有一天,我們會再見面。」
佟潛微笑不語。
◎
看見了。終於看見了。
袁世凱的府第,龐大而外觀簡樸莊重,別有一股不凡的氣派。
──這多多少少可見出他的個性吧?
譚嗣同的憂慮有增無己。
──前兩天內光緒帝二度召見,對袁世凱會有怎樣的效果?
──新黨今早才得的那道密詔,在袁氏心中又會有多大的份量?
──罷了。不用再多想。
──反正都已豁出去了。只要進了這道大門,和他見了面,說了要說的話,一切便完結了。天下大勢都擺在他眼前,只等他的一句答案。
──他若堅持不允……
──我身殉。這柄匕首將抹在我的咽喉上。鮮血將灑在他身上……這血是否感動得了他?又有什麼關係?
──他若一口應允……
──我們相不相信他?
──不相信又如何?不相信也得相信。他才是那個手掌兵符的人。刀和槍用在我們身上,會跟對付榮祿一般兇狠。
──曾經有一天,我這樣問過:我們幹的一切是不是太倉猝了?
──我答不了。
──反正這條性命,也不再屬於自己了。
──讓血流吧!
◎
幽暗的「黑房」內人影幢幢。
九條高矮胖瘦壯弱不一的人影。
一樣的,只有那股如久伏餓獸般的殺性。
九人全都無言,呼吸亦似無聲。
靜靜地看著向保。
大廳中活像在舉行一場詭異的祭典。
向保銳利的眼神中透出笑意。這是他手上最強悍而絕密的一支奇兵。
只有最後一人──第十個人並未歸隊。
──還是早已出動?
一網打盡。向保的腦海中就只有這四個字。
專責監視「武勇學會」的密探剛剛回報:「武勇學會」所有精銳包括佟潛,突然全部失去蹤影。
完全消失。
向保並不擔心。
──沒有什麼難題的……
──只要第十個回來……
向保看看自己一雙鐵掌,幻想它們如何把佟潛的頭顱摘下來。
早前經太后批示,他已獲配給兩支火槍隊調用。
然而他這一次決心不動用他們。
他無法忘懷左肩上的創痕。要恢復自己的信心和氣勢,他需要一場轟烈的勝戰。
──沒有猛獸般的意志,如何圖謀天下?
眼前九人都是野性難馴的獅虎,沒有壓殺天地的霸氣是無法駕馭他們的。
他堅信:從部下的氣質可以看出領袖的才幹。看看當今清廷中那些卑躬屈膝的狗奴才。
向保確知大清氣數已盡。但方今之世,仍未到起亂的時機。朝廷的軍力對外固然如喪家之犬,對內卻仍是卓卓有餘。
所以他要仗著腐敗的后黨仍然得勢之利,盡力結集收攏精銳力量。
他更預計,往後中外交戰更趨頻繁之際,他便可乘機踏足兵部,趁戰爭之便,架構自己的軍事勢力。
一切計劃是何等完美。他怎甘心只當一個有名無實的「第一勇士」?不!不只是滿州第一,他要做天下第一!中國正需要強人,而他深信這個強人便是自己!
可是,強人不可以有挫敗,不可以有遺憾。
要抹去敗績,要填平心中的隱憾,他──
必殺佟潛。
◎
一所更黑暗的秘室。
伸手不見五指。
良久。
「可以了。」
「嚓」地一聲,炸出一絲火光。
燈燃起。燈火闇弱,室內各人眼目僅能依稀辨物。
「你是說……『五鬼搬運』?」
佟潛的聲音。
「是……親眼看見的。」
「哦?……」佟潛沉吟間,找到室內角落處一個長方盒子,把盒上灰塵拍去。
「師父,這是……」
「老朋友。」
盒子打開。一柄古拙的單刀橫臥盒內。刀鞘仍光亮生輝,刀柄的纏布已霉舊,卻仍裹得堅實。
「老朋友……」
他凝視對面的石牆,目光彷彿已穿透牆外,無限延伸,直至再次看見那片原始的嘉義大竹林。
◎
「以殺止殺?」
「對!以殺止殺!」坐在房間內的譚嗣同堅定地說。他的目光片刻不離對面那人壯碩的背項。
那人轉過頭來。
如鷹的眼睛。盯緊了獵物便絕不再放開的眼睛。
「這的確是皇上的密詔。」袁世凱說著,把手中那張紙放回桌上。譚嗣同把紙片摺好,放入襟內。
「可是……」袁世凱粗壯的食指撫摸唇上的髭鬍。歷史就在這輕撫中來回打轉。「怎保皇上平安?」
譚嗣同站了起來。
「閣下只要於軍中誅殺榮祿,其餘我們自有人料理──包括頤和園裡的那個人。」
袁世凱雙目猛然一瞪。
只見譚嗣同傲立的神態,就如一匹縱橫荒漠的蒼狼。
袁世凱暗忖:以七千對抗二萬多,有多少勝算?就算是奉詔勤王……這一次要怎麼押?
他此刻卻驀然發現,譚嗣同腰衣下賁起了一點兒,似乎藏著些什麼……
「好!」袁世凱閉目道:「誅榮祿,不過像殺一條狗而已!」
◎
譚嗣同步出袁府之際,腦海中始終揮不去袁世凱的形相、氣度和說過的話。
──一個永遠教人摸不透的人。
英雄和梟雄就是如此難辨。唯一的分別是:英雄講原則,而梟雄──不講原則便是唯一的原則。
譚嗣同迷迷忽忽走在夜街上,完全失去了方向。
──我究竟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
──接著又應該幹什麼?……
沒有了。
他知道再沒有什麼要幹的事了。一切按計劃進行。現在不過是等待──等待成功,或是等待失敗、死亡。
他冷笑。
──血總是要流的。
◎
血並沒有流得太多。
而整場維新變法的壽命不過短短一百零三天。
失敗也許會是成功的開始。但是在這個階段而言,失敗終歸仍是失敗。
太快了。袁世凱太快把新黨出賣了──不過在譚嗣同夜訪的兩天後。
慈禧亦在即日得到了榮祿的通電,旋於翌日宣佈再出「訓政」。光緒帝像個造完了甜夢的小孩,一切權柄遭剝奪殆盡,兩天後被帶到瀛臺,終其一生成為被軟禁的階下囚。
自「訓政」當日(八月初六)開始,新黨人士迭遭搜捕。率先被通緝的是康有為、康廣仁兄弟。康有為事實上卻早於一天前乘輪船逃亡而去,弟弟康廣仁不免成為代罪羔羊。
然後──
◎
八月初八。還有七天即是中秋月圓。一家團圓好日子。
然而此刻天上偏偏雲霧重積,好像掩蓋今年即將染血的月光。
一名黃衣漢子,氣呼呼地在街道上狂奔。他那厚重的腳步,每一記都像要把內心的鬱憤踏進土裡。背上斜掛的大刀隨著搖晃,一下一下的輕擊背項,彷彿是背後一個無情的追趕者。
大刀王五。
──他是在逃?還是在追?
他終於看見了那幢古老的大屋。
也看見了「武勇學會」四個狂飆似的大字。
卻見大門上貼滿了封禁的條文。
王五一愕。
──怎麼了?
他舉拳擂打大門,大聲喊叫。好一會兒,門內也沒有半聲回應。
「他媽的!你們去了哪兒?你們去了……」
他已鳴咽。
「嗆」的一聲,拔刀在手。
他跪了下來,以刀支地。
淚奪眶而出。
「他媽的!啊,小佟,你在哪……你出來勸勸他吧……他這個傻瓜,不肯走呀!他還說什麼……流血,就從我開始流……這是什麼道理?什麼道理啊?……瘋子!瘋子!……哈哈……」就在王五半哭半笑之間,他渾然不知,就在自己腳底下數尺之處,佟潛亦隱隱感受到這名錚錚鐵漢淚水的熱力。
這所大屋追溯起來,曾經是康熙年間一名以富商身份作掩飾的天地會香主在城的寓所。
而這座地下室,即是當年那位香主特別建作藏械、密議、隱匿之用的地方。
譚嗣同與江湖中不少好漢素有交往,其中一位好友便正是那位香主的後人,亦即此屋的原主。這便是譚、佟二人看中了它作為「武勇學會」會址的原因。
這個地下室有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秘道,直通到街角一口早已無人使用的廢井。此道兼具秘密出口與取水之用。
此外,便只有從佟潛臥房床下的暗格出入了。
當一名年青弟子夜間到井壁取水時,已順道潛出打聽得外間消息,並且回報佟潛。
佟潛出奇地冷靜。
現在他己看清整個大勢。
江湖道上的各方力量大概已不能借助了。他們只餘下這所地下秘室中二十多人的力量。
──夠了。
那個目標如此清晰地呈現。佟潛看透了,誰是中華大地背後陰魂不散的惡鬼。
就把那惡鬼一舉擊殺,中國也許便有一線希望。把陳舊腐化的根源一氣打散,嫩芽般的新生力量才有生存的空間。
剌殺慈禧。
以殺止殺。
>>第十章.英雄末路以詩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