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8/2006

 

第三章.年少群驚壓老成





光緒廿三年丁酉(一八九七年),正月初十清晨。

直隸省。北京城。

北風呼呼厲嘯,自長城那一頭颯颯捲至。

京城內沙土紛飛。街上人跡渺然。還是新春時節,人們總會晚一些起床,甚至平日賣各種早吃點心的販商亦趁機休息休息。

城南一條孤清的小巷裡,風已小了許多,寒意卻是不散。

小街中段矗立著一所殘舊古老的大屋,屋前大門頂上卻掛了一面簇新的牌匾,上書「武勇學會」四個龍飛鳳舞的金漆大字。匾子右下角一行小字則寫著「譚壯飛題」,有一個淡淡的朱印在末。

大屋東廂一間主房,門戶虛掩。房內陳設雅潔樸素。

佟潛坐在沉厚結實的酸枝交椅上,前面是一方寬大的玄黑木桌,正在翻看一本厚厚的手帙。

佟潛讀得入神,渾不覺桌上的油燈早油枯火滅,晨光已穿透桌前的窗格子。

佟潛讀得興起,推椅起立,眼睛卻未離書頁半分。

翻到末頁了。佟潛挺胸肅立,高高提著書帙,反復玩味翻讀末後數句。

佟潛長嘆一聲,把書帙合上。恭敬地放回桌上。

書帙封皮上,寫著「仁學」兩個拳頭大的狂亂草書字體。

桌上另一邊,斜斜放著一封書簡,信封上寫著「武勇學會佟老師啟」,旁邊赫然印著恭親王府的印鑑。

「咯咯」

房門外傳來兩記極輕的敲門聲,聽得出來人的恭謹態度。

「進來。」

一名短小精幹的青年推門入內。青年一張黝黑的臉上長著一個顯眼的鷹鈎鼻,一雙眼瞳亦如鷹目般銳利。

「師父早。早點已經預備好了。」青年恭敬地說。

佟潛微笑道:「謝。」神情語氣並沒有一般教頭師父對弟子說話時那種峻厲架子。「小宇,我早說過,不必太拘謹。」

「是的。」青年路小宇應道,但始終仍保持那垂首侍立的姿態。

佟潛輕輕一笑。他實在欣賞這個年青弟子那股一絲不苟無隙可乘的氣度。

還記得半年前──「武勇學會」才開設了六天──初次會面之時,這小子就是一個如此剛正的崢崢鐵漢。矮小的身材拘禁不住宏大的氣魄。

路小宇是帶技投師的弟子。他早在湖北家鄉中的民勇團習過數年粗淺拳棒。他的剛直在湖北人中是罕有的,就憑著這一點成為了當時團勇中有數的強手,在多次擊退山賊的戰鬥中,立下過不少大功。

路小宇的家境不俗,老父是個小地主,把田地都租了給佃戶,自家不用幹活。可是這個獨子既無心科舉功名,亦不喜經商,獨愛弄棒耍拳,路老爹索性便替他籌了些盤川,著他到外面尋訪名師,好好修練,或能一舉揚名武林,顯顯父母祖宗;甚或得朝廷賞識,在軍中得個武職,便更光宗耀祖了。

路小宇於是直赴天津那片英雄地,一心拜會當代武林宗匠如鼻子李、霍恩第等名震天下的天津高手。然而此等武林名宿,不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江湖遊俠,就是懷秘自珍、技不外傳的守舊武人,路小宇俱無法得見。

更有甚者,便是一些沽名釣譽、名大於實之輩。路小宇實在看不過眼這些混飯吃的武壇敗類,一口氣便教訓了其中好幾名天津武師。這一來天津已容不下他。心灰意冷之餘,路小宇便北走京師。

路小宇此赴京城,一則仰慕都城那雄偉恢宏的建構,一心賞覽一番;另外在天津亦曾聽聞:京師四大高手,每一個都足與鼻子李齊名!江湖奇人鼻子李,幾已是當今武林的神話人物:那怕這「京師四嶽」只及鼻子李七成,亦是足以稱雄一方的厲害人物!

這促使路小宇更決心到京城一趟,亦造就了他成為佟潛的開山大弟子。

此際路小宇瞄了一眼書桌上那封王府書簡,恭謹問道:「師父,今夜的『演武大會』,你決定去嗎?」

佟潛微笑,轉身負手望向窗外,道:「嗯……步淵亭也會去吧?……」

路小宇心中一動。步淵亭身為當今「京師四嶽」之一,每年正月初十夜的恭親王府「演武大會」怎缺得了他?那個差點兒成了自己師父的人。

「京師四嶽」中:「大刀」王五號稱「京師大俠」,浪蕩江湖,來無蹤,去無跡;「滿州第一勇士」向保乃大內高手統領兼總教習,更是旗人王族支室,絕不收外徒;「鬼拳」古辟風是近年突然冒起的一號神秘人物,亦早給王公貝勒收為拳藝教練;唯有「花拳王」步淵亭的武館在大街上中門大開。

於是半年前,路小宇便走了進去。結果不到三天,又逃了出來──應該說是給踢了出來。路小宇成為北京武壇的笑柄,只因為他在天津教訓過的「名」拳師中,有兩個恰好是步淵亭的老朋友。

正是那走投無路的時際,他走到了這條小街、這所老大屋前,仰首看見了「武勇學會」四個大字。

好名字啊!那曾聽過武館有這樣開明的名堂?「學會」。一聽便知道不同凡響。

於是路小宇跨進了「武勇學會」的門檻。他忘不了第一眼看見的佟潛──今天敬佩萬分的老師。一切也許是命定的。禍中總藏著福。那天的佟潛就像是久別的知己。熱切的暢談,然後是連串驚人的演武。路小宇驚訝,這麼可怕的身手竟藏在京城中一個如此陰暗的角落。他誠心拜了師。

學藝半年後,更讓路小宇深信自己是天下間最幸運的學生。即使佟潛至今仍藉藉無名,路小宇對於身為「武勇學會」的大弟子感到無比自傲。他更確信,佟潛必有震動武林的一天。

可是他面對不了步淵亭,面對不了武林。不是因為自己。

──總不能墮了師父的名聲啊!

佟潛霍然回身,以欣賞的目光看著路小宇道:「我帶你一道去。」

「師父!」路小宇急應道:「可是,我……」

「你是我的大弟子!」佟潛傲然道。「準備一下。今夜不知道會發生甚麼事情。不要教我失望。」

他重複一次:「你是我的大弟子。

「是!」

熱血在路小宇混身上下沸騰。



夜未深,而寒風尤狠。

「武勇學會」的大門打開。佟潛穿一身玄黑褂衫,外面套上一件薄棉襖,當先步出。路小宇穿一身灰布短衣,隨後走出來。

少年九斤默默扶著大門。他身上穿的卻仍是夏季的薄衣,一雙壯臂暴露在寒風中。

「九斤,煩你看著門戶了。」

九斤咧咀一笑,手向外揮,示意「放心去吧」。佟潛師徒便轉身沿街走去。九斤把大門關上。

一師一徒兩條孤零的身影,走在闇淡的夜色中,燈籠也沒有提一個。

路小宇跟在後頭,看見師父佟潛那寬厚的肩背,看見他那身已微舊的衣衫,看見他那豪邁的步屐……於是也看見了他那三十多年的風霜。

他們正要鑽入一條小巷走捷徑時,卻見後頭長街那一端光亮無比。

來人近了。佟潛師徒停足觀看。來者是一列長伍,當中有帶刀的侍衛及男女婢僕。行列中央四個轎夫,抬著一頂花巧的小轎。數名男僕掌著大燈籠,把長街都照亮了。

抬轎的行列直掠過佟潛師徒。

忽爾,一陣幽蘭似的淡香滲來。

佟潛神醉。

那是久已遺忘的氣味,今天卻又超越了時空再次飄來。

佟潛默默凝視已漸遠去的轎子。

他彷彿聽見轎中人那一聲深長的嘆息。

良久。

「走吧。」



於是他們從孤清走到了繁華。城中心的大道上張燈結彩,熱鬧非常。新春的氣息還未過去,街上人群忘我地玩樂,當頭國難似乎就在這叢叢燈影中消失無踪了。

──難道生於亂世,便有了放縱的藉口?

偶爾有三兩個奇裝異服的洋人走過,城中人大都畏之如狼虎,遠遠走避。這教洋人更得意非凡,每見有趣的物事便肆意喧鬧,放聲大叫著難懂的洋話。

而佟潛和路小宇兩個寄居的異鄉客,卻是如此冷硬地直走而過。

活像是都市中的野狼。

終於,一幢建築雄偉的府邸出現眼前了。十數級石階之上,寬闊的朱漆大門打開,左右兩排廿名華衣家僕在「恭親王府」大橫匾下恭迎賓客。隱約可見,府邸院牆之內燈火通明,鼎沸人聲如浪潮舖捲。
寫著王府字樣的大紅燈籠一列整齊地高掛,華美中見氣勢。

路小宇拳頭緊握,掌心冒汗。

「緊張嗎?」佟潛在前面頭也不回地問。

「嗯……」

男子出門便有敵人百萬。進去吧。」

「武勇學會佟老師到!」

花園內不少賓客紛紛回頭觀看。

看見的人訝異不已。他們不敢相信,敢在京城中收留步淵亭棄徒的人,竟然只是個三十出頭的漢子。

──而且穿的那麼寒酸!

佟潛卻置此等目光於不理,彷彿已神遊物外,隨意在花園中漫步……

因為他又嗅到了那股幽香。

在人群中,在酒酣耳熱中,在喧鬧中,在數百千種不同品名的花草氣息中……那陣幽香卻是如此清洌獨特……

他直走到了荷花池畔。

池的對岸,一座小樓透著昏黃燈光。一只迷糊的人影俯在紙窗上,尤如幽魂一縷。

佟潛卻看得痴了。

然後,那幽幽的影子又是一聲嘆息,深遠得空洞,像是無知少年時追逐過的夢,曾為一首悲歌流過的淚,賦一首詩之際詠過的悲愁……很遠……很遠……

一道厲電似的目光從後襲來!

佟潛驚覺,返身。

一名銀髮白鬚的瘦小老人,手提煙桿,身穿銀白狐裘,閒適地坐在遠處一個小石亭中央;在五個穿一色青衣褂的狀漢拱衛下,在迷離煙霧的浮蕩吞吐間,彷彿是遊於世外的神仙人物。

但雙眼透出的目光卻如此急厲怨毒!

站在佟潛身旁的路小宇,面色一陣青白。

佟潛立時知道這個老人是誰。

空氣在二人對視間凝止。

賓客們亦因這股突然湧現的迫力而屏息。

佟潛如常負手挺立。

老人緩緩吐出一口煙霧。

「恭親王駕到!」

驚雷似的喊聲劃破了異樣的寂靜。

人聲驟然再起。人們紛紛望向正廳大門。

在左右兩列僕役侍衛拱護下,三人步出。

當先一人年紀六十有餘,身軀高壯,穿著鏽金武服,腰配一柄精美豪華的寶刀,整個人散發出王族那股無比權威貴氣。然而眉宇間愁色密佈,臉面青白如病容,一眼可見已是壯志消磨,彷若末落王孫。

恭親王奕訢,先帝咸豐第六子,當今光緒帝之親伯父。

曾授議政王,主理軍機處,與慈禧太后勢均力敵,位極人臣的恭親王。

政治上終敗於慈禧之手,數起數落,甲午戰敗後又再度負責督辦軍務,節制各路統兵大臣,腰上仍佩著當年咸豐帝御賜「白虹刀」的奕訢。

今夜,這個老人帶著厭厭病氣,穿著一身累贅的華服佩飾,好不容易走到花園東邊校場檢閱台上的主座,在侍衛摻扶下安坐。

佟潛的心卻已迷失了,眼中完全沒有這個位高權重的親王。

因為這一次,那陣幽香更濃了。

然後。

他終於看見了她。

她。

而她也看見了他。

他。

──為什麼?天大地大,為什麼偏要在這兒?……

那盈盈的步履急急趕上,嬌弱無力的身軀軟軟跌坐在奕訢身旁的副座上。

佟潛也像是整個人軟化了,迷迷忽忽地隨著眾賓客拳師走到校場。校場兩側各排了一列三十多張椅子,佟潛隨便在右側中段一個位子上坐下。

早已安坐在左側首位的白髯老人,看著神情迷惘的佟潛,冷冷一笑。

佟潛忽然一驚!

他看見隨著奕訢從正廰大門步出的第三個人。那人走到校場右側首位坐下。

那個身影,佟潛感到熟悉非常……

佟潛想再看清楚,但那人與他同坐一列,中間隔了十數名武官和拳師,只隱約看見是一個不結辮子,長髮披面,身穿赤紅寬袍的怪人,兩手都攏在袍袖內。

──不是他吧?……

佟潛心頭稍寬。

卻再次感受到對面首座那白髯老人迫視而來的凌厲目光。

──不愧是步淵亭。

佟潛知道自己剛才實在太失態,簡直滿身是隙,此刻便急忙收歛心神,重新凝聚意氣。

「師父,你沒事吧?」站在他背後的路小宇也察覺出師父的異狀。

「沒事。」佟潛閉目。

高坐檢閱台上的奕訢右手一揮。

一名似是主管模樣的僕從隨即點頭步出台前,大聲朗讀開場白,宣佈「演武大會」正式開始。

一輪客套禮儀後,那名司禮僕從又說:「今天可謂武林中難逢的盛會,得蒙多位名震武壇的絕代高手親臨,計有:」他手一揮向校場左方道:「名震直隸,號稱『花拳王』的步淵亭老爺子!」

坐在左首的步淵亭微笑起立,向恭親王及眾賓客拱手,旋又坐下。

「還有……」那僕從往右一拱手:「……近年威震宇內的名拳師,外號『鬼拳』的古辟風古老師!」
右首上那披髮怪人卻不起立,只略點首。

步淵亭愕然,心生慍意,怒目瞪視正對面那倨傲無比的披髮怪人古辟風。

佟潛卻是心中一震。

──姓古的?……

台上那僕從又介紹了數名直隸省的名武師,再說了一輪圓場白,便自退下。

一陣鑼鼓聲轟然響起。兩隊身穿一色朱衣的年青武士從檢閱台後兩側成列奔出,左列十人各持纓槍,右列十人分掌單刀,齊整排在校場中央,個個勇武精壯,紀律嚴整無比。

二十武士齊向恭親王一躬,便同步展起槍法刀勢,式式力勁雄厚,招招整齊有序,顯是經過嚴謹的排練。他們表演的,正是恭親王奕訢早年創制的槍法二十八勢及刀法十八勢。

此二套武藝正是奕訢平生得意之作,當年甚得咸豐帝欣賞,並賜名槍法「隸華協力」,刀法「寶鍔宣威」,奕訢亦因之得了御賜「白虹刀」。

路小宇凝神細看眼前表演的刀法槍術,卻越看越感不對勁:這等粗疏淺陋的武藝,實際上破隙弊病百出,毫無特妙巧奇之處。其中多式,更是外觀威勢有餘、內裡實用不足的花招,正是師父佟潛平日指導自己時所指出的武功大忌。

路小宇再看看校場兩側的賓客,竟全看得入神似的,興奮得像在觀摩甚麼稀世奇技。路小宇大惑不解。
佟潛聽見身後這個大弟子微微「嗯」了幾聲,已知其所想,便一牽咀角輕聲道:「世人每多如此,不必疑惑。」

路小宇恍然。

佟潛刀槍同時收式,表演完畢。

眾賓客紛紛轟然拍掌叫好──除了三個人:佟潛、路小宇、古辟風。

步淵亭正是拍掌拍得最熱烈的一個,卻見佟潛師徒只是輕輕拍掌數記,微表禮數;古辟風更是完全無動於衷。

步淵亭一陣羞怒,左手隨即微揮。侍立身後一名壯年弟子俯首。

步淵亭輕聲向他說了幾句話,那壯年弟子隨即點頭,冷笑望著對面的路小宇。

路小宇一懍,臉色發青。

「別慌。」佟潛頭也不回便似看見了路小宇的神色。「事情總是要解決的。」

路小宇緊握兩拳,兩道獵鷹般的目光回敬步淵亭的弟子。

那名壯年弟子一愕。

「他叫單達成,是步老爺子的三弟子。」路小宇道:「他的腿功頗高。我看見過。」

佟潛打量那個單達成的站姿一會兒,緩緩道:「以腿制腿,你不會輸。」

路小宇用力點頭。

刀槍武士早已回到台後。台上的恭親王奕訢此際站了起來。

「各位,」奕訢的聲音微弱而沙啞。「今天是武林聚會,你我今夜全是同道中人,不必拘謹,務請盡歡。今夜的『演武大會』,現在真正開始啦。各位不妨請纓演武,或指名討教,皆點到即止,純粹觀摩切磋,不傷和氣。」奕訢乾咳一輪,侍從急忙送上茶盅。

佟潛趁這當兒,又與坐在奕訢身旁的她目光相對。

──為什麼?……

她迴避了佟潛的目光。

佟潛垂首。

奕訢喝了口茶,清了清喉嚨,又續道:「現在……開始比試。」旋即坐下。

校場兩側不少武師磨拳擦掌,躍躍欲試。

恭親王嗜武事,人盡皆知。每年正月初十舉行的王府「演武大會」,例必成為京城武壇的盛事。何況於今京城武林風起雲湧,「京師四嶽」更是各領風騷。例年的大會,必有眾多武師高手赴會,有已成名的拳師以參予盛會為榮;有未揚名的藏龍臥虎之輩,借大會一顯身手,期能一舉顯揚於江湖上;亦有年青一輩武者,只望藉機得瞻高人風采,見識一番;更有甚者,便是借大會名正言順挑戰仇人宿敵,了結恩怨。

忽地「呼」一聲,一條迅疾的青影率先翻飛到了校場中央,向恭親王拱手,正是步淵亭三弟子單達成。

這個身高腿長的單達成掠起青布大褂的下擺,攏在腰帶上,腳上穿的一雙雕花牛皮快靴特別顯眼。

「這位路兄弟,可否賞面下場,與單某走一路拳法?」單達成神情高傲輕佻地向路小宇拱手。

眾人早料路小宇一事,今天必有個解決,不料第一陣便是這場恩怨之戰。

路小宇看著佟潛。

佟潛返首點頭。

路小宇垂頭一應,便緩緩步出校場,渾身帶著凌厲的戰氣!

路小宇一眼也沒有望向單達成,卻自向步淵亭拜首:「步老師,晚輩初到貴境,得蒙老師照料,好生感激。請老師受晚輩三拜。」說著便跪在沙地上,向著步淵亭叩了三個頭。

「不必了。咱受不起。」步淵亭眼也不抬,自顧自在抽煙桿。

路小宇卻不理會,仍自要把三個頭叩完。

單達成滿臉怒容:這個路小宇簡直不把自己放在眼內!

「我師父說不要你叩頭!」說著已一記右腿撩蹴路小宇俯伏的肚腹!

路小宇驚覺,身子向後急翻一個鐵板橋!

單達成一腿不中,左腿接著一招「斧刃腳」急剷向仰卧地上的路小宇!

路小宇身子往旁一滾,順勢雙腿一旋,頭下腳上倒踢,朝天打了個「雙擺蓮腳」逼退單達成,腰肢隨即又一收一挺,閃電立起,擺了一個前虛後實的丁字步,兩手左右一張,好一個氣度森然的架式!

本來還在悠閒抽煙的步淵亭微愕:半年不見,這小子出手怎麼快了這許多?

單達成兩腿不中,反被逼開,只見對方擺出一個如此架勢,心頭大怒,猛喝一聲,飛身蹴腿搶攻而出!

路小宇不慌不忙,前置的左虛腳如靈蛇閃動,一記「刮臉腳」自外向內一擺,險險掃開單達成的飛腿,身子隨即順勢右轉,右腿一式「旋風腳」倒身勾蹴,以足跟撀向仍在半空的單達成!

單達成不虞對手連消帶打,既快且妙,急忙低頭縮頸,身軀猛沉著地,僅僅閃過對方倒勾一踢!

誰料路小宇這記倒踢掠過單達成頭上後竟不著地,腿膝一收後復又彈出,反向回掃,單達成閃避不及,被路小宇腳背彈中左臉,踢得昏頭轉向!

路小宇右腳收回,仍不著地,以左腿站一式金雞獨立,但見撫著左臉喊痛的單達成已有點暈眩,這才把右腿放下,拱手道:「承讓。」

步淵亭面龐漲紅,憤怒無比:自己的得意弟子竟然交手三招便敗在最強的腿功上,最難堪的是對方有心相讓,人人皆見!若路小宇不用足背,改以足尖釘蹴太陽穴,單達成現在還能站著?

佟潛則仍靜靜安坐,神情不喜不怒。

單達成心感羞愧,握拳立馬正欲再戰,卻聽師父步淵亭怒喝:「回來!」

眾人驚異地看著場中的路小宇──這個他們昨天還引為笑柄的小子。剛才那連環三腿實在漂亮。

可是沒有人喝采。誰也不敢得罪步淵亭。

只有恭親王和身旁的美婦露出欣賞的眼神。

還有古辟風微微點了點頭。

單達成蹣跚步回之際,步淵亭返首,看著另一名年近四十的弟子。

那中年弟子一點頭,躍進校場。

眾人驚愕不已。

──是步淵亭長子兼首徒:「九州刀」步承嶽!

路小宇掌心滲汗。他回望師父佟潛。

佟潛微笑點頭。

路小宇立時又戰志洋溢!

──名師就有這樣的力量!

路小宇逕自走到校場側的兵器架子前,取了兩柄厚木單刀。

「咱們比比刀法,如何?」

步承嶽怒不可遏。

眾人再一次驚異。

──這小子竟敢主動找步承嶽比刀法!

──跟「九州刀」步承嶽比刀!

無論結果如何,路小宇必將因這一戰名動京師。

──只要步承嶽肯接受這刀戰!

步淵亭卻又自顧閒適地抽煙。

──「承嶽」,就是繼承「京師四嶽」的名號。

這孩子從未教他失望過。

於是步承嶽右手一伸──

接下了木刀。

恭親王含笑撫鬚。

──看來,這是十三年來「演武大會」最精彩的一次!

路小宇無言,擺出一個八方夜戰刀架式。

步承嶽卻是自然直立,右手刀平舉,架勢輕鬆平常。

二人架式一張一弛。

步承嶽忽爾一震掌中刀!

路小宇驚覺──

步承嶽的刀勢卻已至!

狂風暴雨般的連綿刀招,猛襲向路小宇──斫、砍、剌、劈、抹、掛、撩、柄末反撞,一柄單刀的「天、地、君、親、師」即刀鋒、刀背、刀柄、刀鍔、柄末皆運用得淋漓盡至,刀式中還夾有各種拳掌腿法,令人防不勝防!

步承嶽實已得單刀精奧!

路小宇卻是處變不驚,盡顯其冷靜沉著的本色,抱元守一,一柄木刀默默守御在前,身子不斷閃轉騰挪,盡化去步承嶽的猛烈攻勢!

他在等待──等待千招百式中一個反擊的契機!

木刀「啪啪」交鋒連連。

眾人禁不住喝采!

步淵亭握住煙桿的手卻已微抖……

首一百招匆匆交過。

步承嶽眼見這一路「華山披風刀」無法奏效,心中大急,即痛下決心,使出絕藝「花刀」!

這一路「花刀」,正是由華山派著名的「花拳」演化而成。

登時滿場刀氣充塞。

佟潛雙眉一聳。

步承嶽手中木刀似已一變為三,虛虛實實,虛實相交,有時候十式虛招中,只有一記實攻!

路小宇果已為虛招所惑,擋格得左支右絀,敗象已呈。

步淵亭心頭狂喜,外表卻不露聲色。

步家拳館的各弟子卻不客氣地放聲喝采助威。

就在此刻,步承嶽使出了殺著:「鳳凰三展翅」──他決心要以這一式擊倒,甚或擊殺路小宇!

眾人早看出,這場所謂較技,已不啻生死之鬥——木刀在高手掌中,何異真刀?

卻正是這一式「鳳凰三展翅」。步嶽平日練習這一式時,總喜歡加上一記「拋換刀勢」,以壯外觀。

就在這志在必得之際,他亦順勢把木刀一拋一換。

──空隙!

一剎那的時差。

路小宇急剌一刀!

步承嶽掌中刀勢已無法變更,亦來不及閃避路小宇這一記時機恰到好處的剌擊!

刀已及胸──

步淵亭右掌中指輕彈──

路小宇仰首險險閃過一枚電射而至的泥丸,手中刀卻已窒礙不前──

步承嶽的「鳳凰三展翅」全面發動!

一撩飛路小宇掌中刀。

二劈裂路小宇右鎖骨。

三猛砍路小宇天靈蓋──

「嗖!」

刀只掠過路小宇頭頂前半分。

步承嶽驚愕地看著手中只餘半尺刃身的木刀。

一個高大的黑色身影矗立在他眼前。

佟潛。手中捏著一截尺長的木刀斷刃。

台上美婦眼神一亮。

佟潛不期然望過去──

一只蒼老的手握著美婦的雪白纖掌。

佟潛黯然垂首,然後眼中火焰重燃。

盯視步淵亭。

不少人早看見剛才步淵亭彈出的泥丸,卻沒有人敢作聲。

亦不必。

「步老爺子,請。」

>>第四章.天外山驚山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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